——就书法学习谈一点我的经历和感悟
钱方法
应北京大学《艺术主流》杂志社的约稿,要我谈一点在书法学习方面的经历和感悟,今即兴记录以下文字,聊以塞责耳。
古人对学习书法过程中临帖的选择较有讲究,其中耳熟能详的便是“取法乎上”。“取法乎上,仅得其中”说得在理。我倒觉着此说虽合理,却不合情。
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书法作品的审美感受,就像“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应该各有不同。同样,对一件属于“上品”的书法佳作,每一个人对它的审美感受也不一定都是美的绝至。
人的审美感知也是一个由浅入深,由低到高的动态过程。叫一个没有美术素养的人看凡高的《向日葵》、《自画像》,他们心里可能也很难激起美感。同样,叫一个没有一点书法素养的人,看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稿》,我想也不会好感到哪里。
学艺是一项苦乐交织的事业。“苦”在时时念想,日日操持,眼高手低总这样摆放着,叫你追不着,可又竭不甘,只好为伊消得人憔悴。“乐”在路上处处有风景,其间跋涉,时不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你还会觉得一山有一山的景致,一水有一水的情状,看不穷,览不够。为艺就是这样苦在心志,乐在精神,也因此让无数艺人人在这条道上欲罢不能,欲弃不得,乐此不疲地负重前行。
试想,你让一个人执著地学艺,而取法的对象又不能激起他的审美愉悦和精神快意,那岂不成了一件真正无聊的苦差事。
我看现在的孩子学书法,多半是快乐不起来的。为什么?因为他们除了要实现功利驱使下的超负荷练习外,还有一个致命的地方:不是见“好”才学,而是被老师强迫着要“取法乎上”。孩子们想临写什么帖子,不是根据自己的喜好来选择,而是老师说了算。所以,一个刚拿起笔的孩子,老师就让他们临柳公,写《兰亭》,将成人感觉强加于孩子身上,孩子哪有不累不烦之理。而且,学了一年半载,就要让他们进入功名场角逐了,急吼吼地要参赛参展,得名得利。这样的背后,可能会成就几个孩子,背后却打击着一大批的孩子。这些孩子中的大多数,可能恰恰是因为从前学过书法,从此就一辈子怕书法而远离书法了。
我儿时学书法,完全出于个人纯天然的喜好,没有现在孩子这般“你不想学也得学”的苦味。这也好在那个时代,人们对书法也没有现在这样的重视,也因此少了一些功名羁绊之累。
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那是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我又出生在农村,想学书法没有现在这样的方便,不说其他,就说想要买一本自己喜欢的字帖也不是一件易事,所以我当年的法帖多半是就地取材的。
我说的这个“材”就是村子里“写字佬”的字。我们那里将村子里有文化会写字的叫“写字佬”。那时候,村子里有一家如果添了诸如箩筐、簸箕、扁担之类的农具,准会请村子里的“写字佬”,用毛笔醮上红色或者黑色的油漆,在这上面号上主人家的姓名。因为这些,当时也算是值钱的家当。我如果碰上这样的机会,便会站一傍傻傻地看着他们写,觉得也是一件有味道的事。完了,有时也会抓根木棒在地上照样画葫芦,地上涂有时觉得不过瘾,还会抓颗黑碳在墙上涂鸦。这些,都是我读小学那阵子的事。还有,那时流行“墙头开花”,每个村子会请乡里的一些“书法家”们,挨村串户地写一些比如“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之类的宣传标语。所有这些,都是我儿时的字帖。
那时候在农村,有文化会写字的人不多,也因此,人们会很简单地将一个人会不会写手好字跟他文化水平高低划上等号。也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村子里仅有的几个文化人,那一手字确实也练得不赖。他们留下的“墨宝”,我到今天回头去看,还觉得有点嚼头。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慢慢地喜欢上了书法。
因为字写得好,我在同学堆里也有点小名气,当然成绩也不错,所以较受老师喜欢,以至从小学到初中这几年班长都让我给轮上了。这期间,我也确实为班级出了不少的力,比如学校的黑板报,高中时还有班级手抄的《文摘报》,用钢板、铁笔加蜡纸刻写印刷的,差不多都成了我的责任田。
所以我从小学到高中的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师承,也从没有正规的临帖训练,就这样“见好就学”,学得轻松自然,有滋有味。其间,也难免会遇上一两个写字好的老师,我会对他们特别崇拜,听他们的课也似乎特别来劲。当时,还听朋友介绍,专程赴城里,去一个写字特别好的老师处,偷偷地听了他的一节课。
直至进入师范,我才开始有正规的书法训练。我清楚地记着,当书法老师拿来一大堆书法字帖放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傻眼了,原来书法还有这么多书体,这么多名家,这么多写法的,真让人大开眼界,相见恨晚。那一课,也让我懂得了原来像我先前这样的照样画葫芦,是叫“临摹”的,它还是学习书法的主要手段。
之后,我就想,面对这么一大堆法帖,那我临摹什么好呢?还是秉性使然,我就从里面找了一本当时自己最喜欢的字帖——《胡问遂临魏碑四种》。将它一口气临了一个学期。第二年放暑假前,学校要求这些字帖都归还学校图书室保管,我动起了歪脑子,以字帖遗失为由,出两倍的赔偿款,留下了这本自己一见钟情的“初恋情人”。
后来,每次上书店,总不忘去字帖堆里翻看一遍。我购书的标准也只有一个:“见好才购”,是听不进听宣传广告吹嘘的,尤其像字帖类的书,只要一翻就能感知好恶的,我更会固执己见。
现在翻看我书橱里堆放着的这些字帖,也多少见证着我审美喜好的变化。说实话,像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第二行书《祭侄稿》这样的法帖,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喜欢上它的。
前些年,我买了一套《三希堂法帖》,翻看时总觉得里面的法帖也不是件件精品,如果将它看作一道道膳食,我看这些宫庭里的皇家菜肴也不一定盘盘都合乎我们这些平常百姓的口味,因此,我会很挑食,找一些合乎自己口味的来享用,也因此,我将自己戏称为“拣字公”,从里面拣一些自己喜好的,来学习临写。
我想自己之所以这样做,可能是因为偏好太过了吧!如此的偏食,担心会营养不良。不过,有一点倒是事实:我对书法的学习,真因为是这样的见好才学,随心所欲,可能就少了时人学书法的负累,也因此能让我一直坚持到今天。
艺术的本真,无异于游戏,为沉寂的生活增添一份乐趣,如果不为性情所动,不因兴致所至,少了精神的快乐和心灵的自由,我想,那还不是远离书法,减少负累。这也算是我对几十年学书经历的一点感悟吧。